Shuning's Blog

微笑、靜默、祈禱、愛—許書寧的分享部落格

外婆的玫瑰念珠

蘆屋的好友佳子到秋田朝聖
說好了要在流淚的聖母像前為禮子和我奉獻彌撒
我們三人遂事先約定要同步祈禱

今天中午
佳子從秋田傳來訊息:
「下午兩點半開始彌撒喔!」
順帶附上一張吉野櫻怒放的相片

看了不覺莞爾
前兩週我們才剛送走蘆屋的滿地落英
佳子往北稍稍飛了幾百公里
竟又趕上櫻花前線
再一次置身於無處不飛花的春城中
好像接力賽

下午兩點半
放下手邊工作跪在桌前祈禱
在玫瑰經的禱聲中
讓手指從這顆珠子滑向那顆珠子
珠串與十字架相互碰撞
發出極好聽的叮噹聲

忽地想起
啊,這可是我今生聽過的第一個念珠響聲

之所以這麼說
是因為握在我手中的
是外婆的玫瑰念珠

外婆過世前不久
經常陷入惶恐不安的幻聽與幻視中
那時母親是家中唯一的基督徒
將一串墨綠色的水晶玻璃念珠掛在外婆頸上
指著十字架與三角牌說:
「媽,這是耶穌,這是聖母瑪利亞。妳放心,他們會保護妳。不要害怕。」

說也奇怪
一輩子篤信媽祖的外婆竟像服了定心丸
從此不再說看到甚麼或聽到甚麼
她雖然不明白頸上的「漂亮項鍊」是甚麼?
卻經常高高興興地伸手撫摸
把玩一顆顆透心涼的晶亮珠子
除了洗澡之外絕不肯拿下

外婆於臨終前受洗
過世的那一刻
妹妹坐在她的病床邊誦唸剛學會的玫瑰經

後來不知為何
外婆的玫瑰念珠傳到我的手上
我生平的第一串玫瑰經祈禱
就是在妹妹的教導下用外婆的念珠完成的
那時候
我與妹妹都尚未領洗

外婆的念珠叮噹作響
彷彿呢喃又似私語
更像小精靈小仙子於花草間飛舞時鼓動羽翼的聲音
透明又清涼
帶著笑意

說不定
就是這串晶瑩剔透的聲響
撫慰了外婆人生末刻的恐懼

這麼一想
不由得高興起來

下午兩點半鐘的祈禱
連結的不僅是秋田、蘆屋、與大阪的三地三人

那細碎好聽的叮噹聲響
更笑盈盈地串連了
天上、人間














18 四月, 2024 Posted by | 四季, 天馬行空, 家書, 心愛的台灣,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旅行, 日本, 主內家書, 今天是甚麼日子 | 1 則迴響

踩上踏繪的人(下)

漫畫家千葉徹彌描繪兒時的滿洲逃難經歷
(攝於東京和平祈念展示資料館)

 可奈惠(堤太太)生於1943年,是原田家期盼已久的長女。滿周歲那年,她的父親鷹市帶著妻小遠赴中國東北的哈爾濱。當時,那裡隸屬於日本建立的魁儡政權「滿洲國」。

 新天地哈爾濱的生活平安順遂,卻有個難解的怪現象:住在附近的滿洲人逐日「消失」,無人知曉其行蹤。

 鷹市夫妻試圖打聽,眾人卻語焉不詳或刻意避開話題。畢竟,軍國體制下草木皆兵,任何不慎的言行都可能惹來殺身之禍。雖然如此,街頭巷尾卻秘密傳遞著小道消息,反覆出現的關鍵字是「731部隊」。

 731部隊!

 對於戰時歷史稍有認識的人,聽到這個名詞恐怕都會不寒而慄。

 731部隊成立於1936年,總部設在哈爾濱市郊的平房區。它的正式名稱為「關東軍防疫給水部」,是舊日本帝國陸軍旗下的秘密研究部隊,由軍醫中將石井四郎統率,故又稱為「石井部隊」。因著後方強大的軍資援助,731部隊擁有最先進的設備,也網羅了國內外頂尖的科學家。他們對外宣稱研究內容為防疫與飲水淨化,卻於暗中進行慘絕人寰的活體解剖實驗,研發細菌與生化武器並實際使用。

 其實,有鑑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化學武器造成的慘重傷害,包括日本在內的世界各國早於1925年簽屬「日內瓦議定書」(Geneva Protocol),明文禁止在戰爭中使用毒氣或細菌武器。日軍為求戰果,卻公然罔顧人道公義,積極研發生化武器。最令人髮指的是他們實驗時使用的「白老鼠」,竟是來自中國、蘇聯、朝鮮、蒙古、美國等地的戰俘或情報人員,也有中國各地的反日農民或知識分子,更包括憲兵隨意逮捕的無辜百姓、婦女孩童。那些人被秘密運入營區後,便不再擁有名字,僅剩編號,並被蔑稱為「MARUTA」,意指可以任人宰割的「原木」。根據最保守的估計,慘死於實驗中的犧牲者高達3000人。

 話說回來,731部隊的酷行畢竟在層層保護下秘密進行。因此,像鷹市夫妻這般市井小民雖然住在附近,對其內情卻一無所知。眾人雖感疑惑,卻也無能為力。直到戰爭結束後許多年,當時的惡行才逐漸被揭發出來。

哈爾濱平房的731部隊遺跡
(相片取自維基百科)

 1945年8月9日凌晨,蘇聯紅軍突然入侵滿洲。

 當時,滿洲與朝鮮的遼闊大地上居住著將近兩百萬日本移民(不含軍隊)。他們多半來自赤貧的農村,為了存活也為了響應開墾殖民地之國策而離鄉背井。在嚴格的思想統治下,這群純樸的百姓相信帝國聖戰必勝,根本不知道皇軍早如風中殘燭,也從未料及「友邦」蘇聯竟會背盟敗約。那時候,原本應該保護移民的「關東軍」(註一)僅剩空殼,主要軍力早被秘密調派至南方陣線,百姓中稍微有戰鬥力的男丁也被徵召殆盡。留在家中的老弱婦孺赤手空拳,哪裡抵擋得過紅軍瘋狂的燒殺擄掠?頓時血染大地,慘狀一言難盡。

 戰後,鷹市家在哈爾濱苦等了將近一年,總算被安排進入返鄉行列,臨行時卻遍尋不著十一歲長子。夫妻倆心急如焚,找了大半天才發現兒子與一名中國男孩躲在一起。原來,兩個好朋友不願分離,竟然相約躲藏。他們哭得聲嘶力竭,叫周遭大人也不免斷腸。這場哀慟的訣別在男孩心中烙下難以抹滅的陰影,以至於畢生塵封往事,絕口不提。

 「哥哥從不說滿洲的事。」堤太太回憶:「唯一一次開口,是在戰後媒體揭發731部隊惡行時。他與父母激動地談論當年發生的種種,講得血脈噴張,幾乎聲淚俱下。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哥哥,很感震撼。不過,自始至終也就那麼一次而已。」

戰後撤僑艦船艙內的樣子
(攝於東京和平祈念展示資料館)

 鷹市一家人總算搭上撤僑火車,與眾多難民擠在破舊的車廂裡。途中偶爾靠站添煤加水,乘客便趁機下車解手。問題是,火車說停就停說走就走,從不事先通知,來不及上車的人就那樣被無情地落下。此外,戰後盜賊橫行,載客火車經常遭遇土匪打劫。乘客整路噤若寒蟬,深怕發出聲響引來不速之客。很多啼哭的乳嬰與幼兒因此被活生生地拋出車窗,不少悲痛欲絕的年輕母親竟也跟著跳車身亡。箇中悲慘,難以勝數。

 逃難時,可奈惠(堤太太)不滿三歲,被母親放在座位頂端的行李架上,竟然一聲不吭地睡了三天,因而保住性命。據說,當他們好不容易抵達遼寧省南端的葫蘆島時,小女孩已經瘦成皮包骨,僅剩瞳孔在凹陷的眼眶中閃閃發光,透露出頑強的生命力。一家人在葫蘆島又等了兩日,總算順利搭上撤僑艦,由九州門司港上陸,返回睽違已久的祖國。

 返國後,鷹市一家投靠親戚,借住在原田夫人的長姊家。那裡位於兵庫縣寶塚市,正對門便是著名的寶塚歌舞劇團(註二)。三歲的可奈惠天真無邪,經常搖搖擺擺地前去「串門子」;門房從不阻擋,劇團的大姊姊們也都疼愛這個小不點,甚至容許她一起在台上有模有樣地練跳民謠「東京音頭」的傳統舞蹈。可奈惠長大後回顧童年,最早的記憶竟非滿洲或逃難,而是高懸於寶塚排練場大廳的水晶吊燈。那盞水晶燈並不特別華麗,映在看慣了黃土大地的眼眸中,卻比世上任何景色更顯得燦爛輝煌。

寶塚歌舞劇1930年公演照
(相片取自維基百科)

 一年後,原田家遷往兵庫縣尼崎市定居。可奈惠還記得,附近有一位氣質高雅的女子,長得清秀美麗,想是好人家出身。那位女子平時看來與常人無異,卻會忽然「發瘋」,跳進路旁存放堆肥的池子裡,很享受地撈起糞尿塗抹身體,興高采烈地說「嘻嘻嘻…泡澡…真舒服…」臭氣薰天,眾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她泡在糞池中的模樣,好端端的一位漂亮小姐呢!唉…」堤太太嘆了一口氣,緊接著說:「不知道她經歷過甚麼,以至於心神崩潰。那年頭,日本到處可見類似處境的人,實在可憐,想必都是戰爭的受害者。」

 原田家亦飽嚐戰爭苦果。

 鷹市好不容易從滿州逃回祖國,迎接他的卻是老家長崎受到原子彈攻擊、父母雙亡的消息。

 1945年8月9日早上,73歲的原田勘七與妻子阿朔前往浦上天主堂參加彌撒。結束後返回位於橋口町的家中,正在準備午餐時,美軍投下了繼廣島之後的第二顆原子彈。橋口町距離爆心點僅五百公尺,老家於瞬間消失,勘七與阿朔屍骨無存。

 六歲那年,可奈惠第一次隨父母返鄉。他們從大阪搭了整整22小時的火車,總算抵達長崎。當時,戰爭已經結束四年,長崎卻依然傷痕累累。自幼陪伴鷹市的浦上天主堂僅剩半座鐘樓與南面的斷垣殘壁,瓦礫間處處可見焦黑傾倒的殘破聖像。

 「從前,不管從哪裡都看得見高聳於山丘頂端的天主堂,聽得見雙塔傳來響亮的鐘聲。」鷹市憶起母親,不禁哽咽:「你們的阿朔奶奶眼睛不好,無法常常上教堂。但是,她只要聽見鐘響,就算再忙也會停下手邊工作,掏出腰帶裡的玫瑰念珠祈禱…」

永井隆手繪原爆摧殘後的浦上天主堂
(攝於長崎永井隆紀念館)

 鷹市帶著家人前去拜訪好友,就是那位與他一起被暱稱為「浦上的兩個Taka」的永井隆博士。永井隆在原爆中失去摯愛的妻子,自身也被輻射侵蝕得體無完膚,與一雙幼兒相依為命,住在朋友幫忙搭建的小木屋裡。生活固然艱苦,永井隆卻總不失喜樂。他將小屋命名為「如己堂」,意味「愛人如己」,並教導孩子們要「活得相稱於這個名字」。

 「唉呀,好小的房子!像扮家家一樣,怎麼住得下?」這是可奈惠對「如己堂」的第一印象。

 如己堂僅兩張榻榻米大小,鷹市進去後已然「客滿」,可奈惠只好和母親坐在窗外的露臺邊。永井隆的幼女茅乃為他們端來茶水,之後便靜靜地退到屋後。可奈惠只覺這位小姊姊看起來聰明早熟,神情中卻帶著難掩的落寞。

 永井隆當時腹水便便,已經病得無法起身。鷹市跪坐在好友枕邊,傾訴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講到傷心處悲憤填膺:「該死的美國人!都是他們害的!我真想殺掉美國兵,為爸媽報仇!」

 永井隆原本帶著溫和的微笑,聽見鷹市那樣說,頓時板起臉來:「鷹市,你不該這樣想!仇恨並不能解決問題。戰爭沒有輸贏,只有毀滅。」他掙扎著撐起上半身,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三個大字:「願和平」(平和を),交給好友:「人之所以生存,不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彼此相愛。鷹市,我們豈不是和平之子?願和平,願和平啊……」

臥病在床的永井隆書寫「願和平」
(攝於長崎永井隆紀念館)

 可奈惠漸漸長大。上高中時,負責教導日本史的是京都某座寺廟的住持之子(註三)。那位老師年紀很輕,是剛畢業的實習講師,上課生動風趣,很受學生愛戴。當他提及大航海時代的歷史時,介紹角度卻明顯偏頗:只強調基督信仰隨著歐洲殖民主義侵略日本、一味討好執政者、蔑視當地原有信仰、破壞神社佛寺、迫害僧侶…等惡事。同學們聽得目瞪口呆,可奈惠卻如坐針氈。回家後,她提筆寫下一封信,隔日交給老師:

 「……的確,教會在歷史中曾做過不少惡事,傳教士隨著地理大發現的船舶東進,在殖民地強迫當地人領洗、迫害傳統信仰等事也是不爭的史實。但是,卻不是『全部』。您身為歷史教師,原該保持客觀,卻單方面強調其惡,避而不提其善,豈不有失公道?此外,聽講的學生中也有像我這樣的基督徒。請老師在講課時,也顧及我們的感受。」

 老師大吃一驚,對自己的輕率言論感到後悔。他馬上回信道歉,並從此修正授課角度。因著這次魚雁往返,可奈惠與老師建立起一段真摯而美好的友誼。

 上大學時,可奈惠第一次聽父親講述曾外祖父久保的故事。

 當時,鷹市認為女兒已經長大,有能力分辨是非,遂娓娓傳述家族歷史。沒想到,年輕的可奈惠血氣方剛,聽見曾外祖父竟然是「踩上踏繪的人」,怒不可遏。她毫不留情地批判久保貪生怕死,對其背後苦衷置若罔聞。鷹市察覺女兒的「時候未到」,便不再多說,神情惆悵。父親苦澀的沉默,反在可奈惠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

 可奈惠固然不齒於曾外祖父的「背叛」,卻也開始對家族史產生好奇。冷靜下來後,她憶起高中時代的經驗,赫然發現自己正重蹈當年老師的覆轍,忽略了事實原有多重面相,不該只憑單方面好惡評價。在那之後,她開始追根究柢,透過長輩口述及戰火摧殘下寥寥無幾的史料,一點一滴地認識了腳下的歷史。隨著年歲增長與生命經驗的累積,她的視界漸寬,待人接物也多了幾分諒解、幾分寬容……

 我想起堤太太第一次提及家族史的神情。

 那時候,她的目光明亮,神情溫和且堅定,毫不諱言地對我說:

 「我的祖先是浦上的基督徒,是『踩上踏繪的人』。」

 聽完堤太太精彩的生命故事,恍然如夢。最後,我再問:「妳的家族一路行來,經歷過這麼多酸甜苦辣。現在,妳怎麼看待這段漫長的歷史?」

 堤太太沉默了半晌,然後抬起頭來,笑著說:「回顧過去,我只覺一切都很好。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這就是我的八十歲好友給出的人生總論。

蘆屋天主堂的好朋友堤太太(可奈惠)

註一:
「關東軍」乃1919~1945年,日本帝國駐紮於中國東北地區之武裝部隊。「關東」意指山海關以東,即滿州全境。「關東軍」之部隊總人數最多時,曾高達74萬人。

註二:
「寶塚歌舞劇團」,起源於日本兵庫縣寶塚市的歌舞劇團。自1914年首演後,迄今仍是日本廣受歡迎的主要劇團。演員均為「寶塚音樂學校」的畢業生,清一色全是未婚女性。她們的校訓是「清、正、美」,演出宗旨則為「男女老少皆能樂在其中的國民娛樂」。演出題材健全,包括東西方文學、歷史、幻想、音樂劇等。

註三:
日本的明治政府掌權後,於1872年頒布「肉食妻帯勝手たるべし」政令,明文宣布僧人可任意蓄髮、食酒肉、娶妻、生子。在那之後,日北的佛教逐漸發展出獨樹一格的特色:大多數佛寺由父子代代相傳。(亦有少數宗派堅守五戒,延續傳統。)











15 四月, 2024 Posted by | 長崎, 親愛的朋友們, 宇宙光雜誌, 家書, 我的作品, 旅行, 日本, 永井隆, 主內家書 | 1 則迴響

踩上踏繪的人(上)

長崎浦上天主堂
(本篇圖文刊登於2023年5月號《宇宙光雜誌》上的「書寧看日本」專欄)

 堤太太和我同屬於日本蘆屋天主堂,為人古道熱腸,行事爽利幹練。除了堂區大小事務外,她更投身於各界非營利組織的公益活動:支援天災人禍的受害者、陪伴被迫處於弱勢的移民勞工…為主為人奉獻不遺餘力。

 堤太太與我從起初便相識,卻不曾深談過彼此的身世背景。直到最近,她得知我經常造訪長崎、對當地的信仰史感興趣,遂於閒聊時說:

 「我雖然在關西出生,祖先卻是長崎人,老家就在浦上地區。」

 我大吃一驚:「長崎浦上!所以,妳的祖先是潛伏的基督徒囉?」

 她點頭。

 我再問:「那麼,他們也經歷過那場近代的信仰大迫害,曾經被流放到異鄉?」

 堤太太搖頭,沉默了大半晌,然後直直望著我的眼,一字一句緩緩說:

 「嚴格說來,我的祖先是『跌倒的基督徒』,是踩上『踏繪』的人。」

 堤太太的家族史,得從她的曾外祖父「久保」老先生談起。

 「久保」(Kubo)是名還是姓?已經無從考證,只知道他與家人代代住在長崎的浦上村。那裡曾是基督信仰扎根最深的地方。

2016年電影「沉默」中實際使用的踏繪複製品(攝於長崎二十六聖人紀念館)

 十六世紀中葉,聖方濟沙勿略隨著地理大發現的熱潮來至遠東,於1549年抵達鹿兒島,在日本埋下基督信仰的種子。

 當時的日本正值戰國時期,世局動盪,人心惶惶。信仰的力量宛若清泉,源源不絕地滋潤了戰火下飢渴無助的心靈。福音如同野火燎原,以驚人的速度傳遍各地;其中又以長崎為最,境內教堂、修院、醫院、慈善機構、神學院林立,以「東洋的羅馬」的美名稱揚海外。

 好景不常,發展快速的基督信仰令掌權者備感威脅。在利益權衡的考量下,執政者多次發布禁教令,驅逐外籍傳教士與有力人士,開始了大規模的信仰迫害,手段殘酷,駭人聽聞。於是,各地基督徒被迫潛入地下,舉村偽裝成佛教徒,暗中以秘密組織形式傳承信仰。這段不見天日的黑暗時期長達兩百五十年之久,直到近代才重見曙光。

 長崎境內,「浦上村」(Uragami)是基督信仰最盛的區域。浦上又分五鄉,其中四鄉「本原」「中野」「家野」「里」,居民幾乎全是潛伏的基督徒。堤太太的曾外祖父久保亦然,繼承了照管鄉公所的家業,也繼承了祖傳的信仰。

 1865年3月17日,一群來自浦上村的農民偷偷造訪長崎的「法國廟」(註1),向本堂神父宣認信仰:

 「我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樣的。」

 這就是撼動世界、日後被教宗譽為奇蹟的「信徒發現」:日本有一群隱藏的基督徒,在沒有任何傳教士或神職人員帶領的狀態下,竟能藉著秘密組織傳承信仰,持續了七個世代之久。經過兩個半世紀的漫長等待,黑暗中的百姓終究盼到了光明。

「信徒發現」的舞台,長崎大浦天主堂

 問題是,當時的日本仍處於禁教體制之下。

 即使後來德川幕府垮台,政權交替,新上任的明治政府卻依然承繼前任者的宗教政策,繼續打壓基督徒。在那狀態下,明認信仰等同於殺身之禍。「信徒發現」後,浦上村的基督徒再也不能用隱藏的身分保守信仰。所有人都必須做出明確的決定:是就說是,非就說非。

 不願再隱瞞身分的基督徒被接二連三地逮捕,分批送往九州、四國、本州的偏鄉寒村集中管理,最遠甚至到達名古屋。他們遭受極不人道的待遇,被迫服苦役、受拷打、接受沒完沒了的洗腦教育長達六年之久。那就是日本近代史上惡名昭彰的「浦上第四次大迫害」。迫害後,浦上村幾乎全被淨空,被放逐人數高達3380人;許多人就那樣死於異地,再沒有機會返回家鄉。

 那時候,堤太太的曾外祖父久保選擇留下。

 他忍受恥辱,代表全家人踩上「踏繪」,同時背負迫害者與被害著的不齒目光,成為信仰的「跌倒者」。隱藏在那抉擇背後的辛酸,就連至親也難以理解。

 「我第一次聽說曾外祖父的故事時,氣得發抖…」堤太太對我說:「當時的我太年輕,還不懂得體諒;只覺得他貪生怕死很丟臉,就在親戚家裡大放厥詞,毫不留情地厲聲批判故人。」

 「浦上第四次大迫害」發生的幾年後,久保才向自己的子女透漏心思。

 他對兒子說:「咱們家代代照管鄉公所,這職務將由你繼承。現在,村裡人固然被放逐到異鄉,將來總有一天會回來。在他們回來之前,必須有人看顧家鄉。我之所以踩上踏繪,就是為了留下來,好能盡這個責任。」

 緊接著,他又對女兒說:「阿朔,妳將來會嫁人,搞不好就離開浦上了。外地對待基督徒比較寬容,不像咱們這裡。所以,我要妳好好地保守信仰。今後無論發生甚麼事,唯有這一點絕對不能忘記!」

 就這樣,久保獨自承受背教汙名,將家族一分為二:一方守護家園,另一方傳承信仰。就這樣,他們就這樣沉默地走過了日本信仰史上最後一次大迫害。直到明治六年(1873),日本政府才在歐美列強的壓力下,解除了兩百多年來的禁教政策。

 後來,久保的獨生女阿朔並未像父親所預言的「遠嫁他方」,而是嫁給同為基督徒的原田勘七,定居浦上。原田勘七出身廣島,是手藝精湛的石匠。浦上有一座巨大的石碑「殉道真福之墓」(註2),就出自其手。二戰末期,美軍在長崎投下原子彈。勘七製作的紀念碑距離爆心點僅700公尺,在強烈的暴風下卻屹立不搖。原爆輻射在石碑側面留下焦黑的痕跡,成為信仰史與原爆雙方面的珍貴見證。

 勘七與阿朔夫妻育有四個孩子(二男二女),長子名叫「鷹市」(Taka-Ichi),即為堤太太的父親。

 鷹市的身材短小精悍,個性直爽,很有領導風範。當時,浦上天主堂有兩位青年,名字裡都帶著「Taka」發音,被人稱為「浦上的兩個Taka」:一為鷹市,另一則是著名的永井隆博士(Nagai, Taka-shi)。人們若要區別,就說「大人物的Taka」或「矮個兒的Taka」。永井隆博士不喜歡人們如此稱呼,鷹市卻渾然不以為意,總是一笑置之。浦上的兩個Taka非常要好,友情一直持續到人生末刻。

 鷹市長大後離鄉,來到關西地區,在兵庫縣尼崎市成家立業。他繼承了母親阿朔的信仰,與妻子共築虔誠的基督徒家庭。在尼崎期間,夫妻倆孕育了一子一女;女兒名叫可奈惠(Kanae),也就是我的好朋友堤太太。

 可奈惠誕生於昭和十八年(1943),二次大戰如火如荼的年代。

 戰時體制下的軍國日本,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當時,日軍已經開始節節敗退;軍方壟斷的政權卻不允許民心離散,反而更激昂地宣導聖戰,嚴格執行思想統治。在那價值觀扭曲的時代,只要有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可能成為憲兵恐怖打壓的「正當理由」。

 那時候,日本國內有很多被強行擄來做苦工的朝鮮人,待遇極其悲慘。鷹市生性慷慨豪邁,又是基督徒,哪能忍受眼前有弱者受欺凌?因此,他經常仗義直言,主動出面為朝鮮人抱不平。誰知道,那樣的義行竟惹惱了憲兵。

 有一天,鷹市遭憲兵逮捕,冠上莫須有的「紅匪」罪名,鋃鐺入獄。他在獄中受了許多苦,甚至被割去右耳。

 在那之前,鷹市原本就因身材矮小沒通過徵兵體檢,無法投身疆場為國捐軀,早被左鄰右舍詬病為「非國民」。現在,他不知悔改,竟又成為憲兵的眼中釘,「罪上加罪」,怎麼得了!出獄後,鷹市一家人在輿論壓力下簡直無法存活。他們受到冷酷的排擠,經常領不到配給物資,生活度日益發困難。為了尋找生活的可能性,鷹市只好帶著家人離開,遠赴日本在中國東北地區建立的魁儡政權「滿洲國」,最終落腳在哈爾濱。

 鷹市任職於當地工廠,與妻小一起住進公司提供的宿舍。大陸的土地遼闊,風氣自由,不像日本扭曲閉塞。他們在那裡如魚得水,過得平安快樂。長子很快就與當地人打成一片,交了許多中國朋友。

 生活漸漸適應後,他們忽然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

 不知為何,同住在公司宿舍的滿洲人一天接著一天減少。那些人並沒有交代去了何方,就那樣突然消失,從此再沒回來過。鷹市夫妻試圖打聽,人們卻不是一無所知,就是刻意避開話題、語焉不詳。那個怪現象一直持續到戰爭末期……。

戰時文宣,右側為鼓吹青年響應國策前往滿洲拓荒的海報(攝於東京和平祈念展示資料館)

註1:
「法國廟」即「大浦天主堂」(Oura Church/Basilica),位於長崎南端出海口的法國租借區。十九世紀後期,德川幕府被列強脅迫,結束長達兩百多年的鎖國體制,與歐美諸國簽訂條約,開放通商港岸,允許各國在租借區興建教堂。

註2:
「殉道真福之墓」,原文為「殉教者ジワンノ・ジワンナ・ミギル之墓」,直譯為「殉道者若翰、若雅納、彌格爾之墓」。1936年,浦上天主堂的教友募款立碑,設立於山里小學後方,舊浦上官道旁。紀念禁教時期為主捨命的一家人:若翰與若雅納夫婦和其子彌格爾。據傳,他們在當地接受慘絕人寰的刑求,仍堅守信仰,最後被處以火刑,慷慨致命。












13 四月, 2024 Posted by | 長崎, 親愛的朋友們, 宇宙光雜誌, 家書, 我的作品, 旅行, 日本, 永井隆, 主內家書 | 發表留言

新刊頭的誕生

去年日本天主教會的「大事」之一
就是「大阪高松總教區」的合併誕生

原本位於本州的「大阪總教區」
(包含大阪府、兵庫縣、和歌山縣)
和原本位於四國的「高松教區」
(包含香川縣、愛媛縣、高知縣、德島縣)
跨了一面海
合而為一

在那之前
大阪總教區每月發行的「大阪天主教時報」
於合併後更名為「大阪高松教區報」
需要新的報紙刊頭

總教區合併前後的新(右)舊(左)刊頭對比

去年年底
教區公開徵募刊頭設計
我也畫了一幅參加

刊頭圖案的尺寸為7.8 x 2.4公分
不論黑白或彩色
橫直排皆可

平時閱報沒有留神看
真正下筆才知道小小方框的學問大
如此狹窄的空間裡
需要置入的元素可真不少
還得讓人一目了然
絕非易事

留在素描本裡的草稿

年底忙碌
我趕在截稿前夕完稿寄出
日子過啊過地
也就忘了這回事

前陣子回台灣期間
忽地收到總教區通知
說我的稿件得了「主教大獎」
從四月起就要正式用於教區報上
好是一驚!

上週六上午
在玉造天主堂的主教公署舉行了頒獎典禮
由前田万葉樞機總主教和酒井俊弘輔理主教
頒發獎項給前四名的獲獎者

主教大獎的獎狀。多少年沒領過獎狀了呢?

典禮開始前
酒井輔理主教私下問起關於台灣地震的事
他不久前才到高雄參加兩位道明會士的晉鐸聖事
十分關切因震災而受苦的人們
我告訴他:「很多親友都說,這次地震讓他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921,非常恐懼……」
主教深深嘆了口氣:「真是辛苦了。我會為台灣祈禱。」

這回設計的刊頭圖案
基調是「海」

大海啊大海
在世界各地擁有許多不同的名字
海卻只有「一個」
是相連的
且將相異連結在一起
合而為一

因此
我在刊頭的小方格中放入大海、波濤、藍天與新教區地圖
以十二顆星星圍繞
象徵教會的母親~光耀海星聖母瑪利亞
最上方則是宛如太陽的十字架

願主祝福新誕生的大阪高知總教區
喜悅地航行於光中















10 四月, 2024 Posted by | 四季, 家書, 心愛的台灣,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日本, 主內家書 | 發表留言

2024復活節祝福

主復活了!
阿肋路亞!阿肋路亞!

為今年的蘆屋天主堂復活節小卡構圖時
最費神的當屬畫中人物的表情

那一夜
那個瞬間
弟子們做何表情?有甚麼動作?心中又想著甚麼?
是驚訝、是困惑、是後悔、抑或是慚愧?

或許有人還不相信
以致於向耶穌伸出雙手
試圖藉著碰觸來確認老師的存在

也或許有人過於自責
只能流淚搥胸,悔恨交加

那一刻
應該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情感
千愁萬緒,百轉千迴
錯綜複雜地糾結不清

然而
復活的主耶穌卻立在他們中間說:
「願你們平安!」


包容了一切思緒
藉著所賞賜的和平
使之昇華為真正的喜樂

活於紛爭不斷當代的我們
同樣領受了復活的主耶穌所賞賜的平安
願我們也能包容彼此的相異
在主內喜樂地活出真正的和平

復活節快樂!
願和平!















30 三月, 2024 Posted by | 家書,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日本, 主內家書, 今天是甚麼日子 | 1 則迴響

鬥草

刊登於2024/2/29國語日報上的「話畫說童年」專欄作品
(點圖可開啟較大檔案閱讀)

 兒時生活於鄉間,成天在花草繁茂的空地上玩耍。

 當年的物質生活不如今日,父母難得給孩子買玩具。不過,那可絲毫無損我們的遊興,因為大自然裡從來不缺乏新奇有趣的東西。

 鳳凰木的豆莢當彎刀,葉子編成捕蟲網;狗尾草繞圈打個結,就成了一只別出心裁的翡翠戒指;鳳仙花飽滿的種莢一觸即爆,可是百玩不膩的「捏捏樂」;炮仔花的小紅花拔出後,便能吸取底部甜甜的蜜汁;紅豔豔的朱槿最適合拿來「扮新娘」,花朵插鬢上、花蕊黏耳下,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除了上述花草遊戲外,我還喜歡父親傳授的「鬥草」。

 「鬥草」的遊戲規則十分簡單:參賽雙方各挑一截草桿,相互交叉成十字後,各持己端猛力拉扯,堅韌者勝,斷折者敗。勝負既分,敗者再選新草,繼續向勝者挑戰。兒時在田埂、溝邊或路旁處處可見匍匐滿地的馬唐草或狗牙根,隨手可得。這類野草的草莖多節又粗曠堅韌,最適合拿來相鬥。有時雙方旗鼓相當,拉扯得難分高下,草桿卻突然斷裂,兩人便同時向後跌得四仰八叉,倒也好笑。

 後來才知道,原來「鬥草」遊戲歷史悠久,早在魏晉南北朝的《荊楚歲時記》中已留下文字紀錄,據傳是流行於端午節的民間遊戲。到了後來,又漸漸演進為「武鬥」與「文鬥」兩種。「武鬥」便是我的兒時玩法,純粹憑力取勝;「文鬥」則需要點文學修養與植物知識,參賽者於固定時間內蒐集百草,然後以對仗方式互報草名,看誰採的種類稀罕、報的名稱雅致,就算贏家。我不曾玩過「文鬥」,長大後卻在《紅樓夢》與《鏡花緣》中讀到丫頭小姐們爭玩鬥草的敘述,風流雅致之極。

 話說回來,鬥草無論文武,終歸遊戲,總是盡興就好。歷史中卻有一位任性角色,堪稱最胡鬧的「鬥草家」。

 唐中宗李顯的女兒安樂公主自幼爭強好鬥,不甘落人後。有一年過端午,她照例參加宮中鬥草大賽,為能獲取高人一籌的珍貴材料,竟然將主意打到「謝靈運的鬍子」上。

 謝靈運是南北朝詩人,生前留了一把漂亮的鬍鬚,因此得了「美髯公」的稱號。當他因謀反罪名被處死於廣州時,將自己的鬍鬚捐給南海祗洹寺裝飾維摩詰菩薩雕像。該寺僧人代代相傳,珍愛異常。

 誰知270餘年後,冒出了這位不講理的安樂公主,一聲令下便剪走了雕像上的半把鬍子,充當奇葩異卉比鬥;後來,她又怕被別人仿效而失了獨特性,乾脆命人摧毀剩餘半把。愛鬚如命的「美髯公」倘若地下有知,恐怕會捶胸頓足,有苦難言。

 如此看來,相較於安樂公主的鬥草法,還是我們童年玩的「武鬥」來得文雅溫柔呢!
















14 三月, 2024 Posted by | 國語日報, 天馬行空, 家書, 專欄「話畫說童年」, 心愛的台灣,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 發表留言

《娜娜的金魚》新書分享會,明天見!

收到出版社寄來的《娜娜的金魚》
熱騰騰暖烘烘的新書
明亮潔淨的裝訂與印刷
四四方方、喜喜歡歡
拿在手上
像捧了個孩子在懷中

這的確是個孩子
懷胎十年的繪本寶寶

《娜娜的金魚》裡
有一個善體人意的小女孩
有一位溫柔的母親和她腹中的寶寶
有非日常的祭典與好吃好玩的市集
也有圍繞在我生活中的日常點滴
當然囉
也少不了那隻處處藏於圖畫中、等待細心讀者去發現的小老鼠!

明天就是《娜娜的金魚》的說書日了
天公作美
看來是個日頭笑咪咪的好天氣

週六下午 3:00~4:00 在公館
在溫羅汀曬書節市集
在台大真理堂前活動區
歡迎所有對繪本、對書市、對日本、對祭典、對聽故事感興趣的朋友
一齊來享受市集上聽故事的好時光

我們明天見!











8 三月, 2024 Posted by | 童言童語, 天馬行空, 家書, 心愛的台灣,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新書, 旅行, 日本, 書寧說書 | 發表留言

烏魚子

刊登於2024/1/25國語日報上的「話畫說童年」專欄作品
點圖可開啟較大圖檔閱讀

 初訪日本長崎時,在當地遇見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老朋友」:烏魚子。

 熟悉不消說,台灣人有誰不知這款名菜?至於陌生,則在於其不菲的價格與名號。

 長崎自古盛產烏魚子,早在江戶時代就被譽為「日本三大珍味」,與「越前雲丹」(福井的鹽漬海膽)和「三河海鼠腸」(愛知的醃製海參腸)齊名。戰國時代,日本自明朝引進烏魚子,從此在長崎發揚光大,甚至演變為上呈將軍的珍饈,卻因數量稀少而極其昂貴。

 直到今天,長崎出產的烏魚子仍是天價,一般人多半買不起整副。擺在店頭的常是削成指甲大小的薄片,三兩枚一包以真空封牢,尺寸宛如辦家家,價格卻令人瞠目結舌。看在我這個吃慣烏魚子的台灣孩子眼中,實在蔚為奇觀。

 烏魚子的日文叫カラスミ(Karasumi),寫成漢字則是「唐墨」。關於這名號的由來眾說紛紜,其中最廣為人知的軼聞如下:

 戰國梟雄豐臣秀吉駐軍於九州之際,擔任長崎代官的名將鍋島直茂前來謁見,獻上伴手禮烏魚子(當時是以鰆魚卵製成)。秀吉驚為天人:「太美味了,這是甚麼?」鍋島生來機靈幽默,心想若回答魚卵未免缺乏創意,便順口掰了個頗具文青風格的雅號:「報告主上,這是『唐墨』。」烏魚子原本來自中國,再加上當時的魚子顏色暗沉,外觀的確像極了黝黑的墨條。豐臣秀吉聽了大為讚賞,「長崎唐墨」從此名揚四方。

 我自幼生長的雲林亦盛產烏魚子。兒時常見人家於庭前曝曬魚卵,兩枚一對壓得平整,色澤卻不是甚麼「唐墨」,而是貨真價實的「烏金」,在南國的豔陽下黃澄澄、金燦燦,說有多迷人就也多迷人。

 烏魚子在我們家別有暱稱,叫Kha-sioh,是閩南話裡「臭腳丫」之意。那富含象形意味的別名深得我們做孩子的心,每每看到桌上擺了烏魚子,便高舉雙手歡呼:「今仔日呷Kha-sioh!」聽在旁人耳中肯定一頭霧水。

 外婆煎烏魚子的技術一流,外層香脆內裡濃稠。放涼後以斜刀抹成紙一樣的薄片,晶瑩剔透幾可見光,每一枚都帶著龍麟般的氣派,在圓盤中弧線排開,如花盛放,佐菜則是斜切的青蒜與白蘿蔔。據說外頭辦桌有人用蘋果或梨取代,不過外婆總說新鮮菜頭勝水梨,我們也就那麼信了。

 有一次,住在隔壁的三嬸婆苦著臉抱怨:「常聽妳說烏魚子好吃,我煮了卻不覺得。」外婆問明白後,才知道三嬸婆口中的「煮」可是真煮:把烏魚子大辣辣地剁成塊,直接丟入湯中與白蘿蔔一起熬個稀爛,成果可想而知,連我們聽了都覺得驚心動魄。

 年節將至。母親說她已備下兩枚又大又漂亮的Kha-sioh,凍在冰箱裡等我們返家,不覺莞爾。

 唐墨與腳丫子,背後都有故事,都帶著引人入勝的美好記憶。














4 三月, 2024 Posted by | 長崎, 四季, 國語日報, 天馬行空, 家書, 專欄「話畫說童年」, 心愛的台灣,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旅行, 日本 | 發表留言

繪本《娜娜的金魚》後記

 許多年前,大學時代的好友和我分享了她的「媽媽經」。

 好友有一對可愛的女兒。姊姊叫「娜娜」,就是本書的主角;妹妹叫「琪琪」,故事發生的時候,她還在母親的肚子裡。

 有一回,好友帶著娜娜去參加附近的祭典。那陣子,娜娜迷上了祭典中常見的「撈金魚」,一心一意想在金魚攤位上試試身手。她是個極乖巧貼心的女兒,體諒母親大腹便便行動緩慢,毫無怨言地耐心等候母親忙完手邊的事才帶自己出門。到了朝思暮想的金魚攤,只見其他孩子爭先恐後推推擠擠,佔據了所有撈魚的好位置;娜娜卻禮貌客氣,好脾氣地排隊等待。誰知道,好不容易輪到她時,池裡的金魚已經所剩無幾,老闆也差不多要收攤了。想當然耳,娜娜大失所望。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連顧攤阿伯看了都於心不忍,遂將剩下的幾條小金魚用塑膠袋裝了送給她。娜娜興沖沖地向母親展示金魚,母親卻很為難地說:

 「對不起,娜娜,家裡不能養金魚。妳想想,我們回台灣時怎麼辦呢?」

 好友和我一樣,是遠嫁日本的台灣媳婦。孩子放寒暑假時,他們總會全家一起回台灣看外公外婆。所以,家裡是無法養寵物的。否則,當他們長期出門時,誰來照顧家中的動物?

 娜娜很懂事,她其實明白這個道理。若在平時,她決不會讓母親為難。可是,那一天她實在經歷了太多忍耐、太多退讓、太多失望、太多幻滅……遠超過一個稚齡孩童所能承受的。於是,「不能養金魚」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娜娜放聲大哭,蹲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無論母親如何安慰都無效。

 就那樣,娜娜哭著鬧著,不肯起身,也不願意走路。母親束手無策,只得揹起她來,一步步慢慢走回家。她腹中懷了一個,背上又負著一個,走得眼冒金星,幾乎喘不過氣來。母親不只一次哀求娜娜下來自己走,小女孩卻因為太過心碎而無法顧及其他。

 母女倆就那樣緩緩走著,走到後來天色暗了,顯出滿天星斗。星空不發一語,卻奇妙地療癒了破碎的心靈。娜娜抬起哭腫了的雙眼,凝視天空,觀察許久後忽然用很開朗的聲音對母親說:

 「媽媽,看,星星跟我們回家!我們來撈星星!」

 她一溜煙地從母親背上滑下來,蹦蹦跳跳地一面數算星星,一面說:

 「星星跟我們回家,金魚不能跟我們回家。金魚好可憐,下次我要帶星星去給金魚吃!」

 那個點子讓娜娜感到很快樂。她又回到原本那個溫柔體貼的小女孩,一路說說笑笑,還幫母親提包包。

 後來,好友很感慨地告訴我:「書寧,星星救了我!」

 我聽了故事,百感交集,因為自己才剛有過類似的體驗。

 那時候,我初抵中東,迷失於言語習慣截然不同、經驗常識毫不管用的以色列特拉維夫街頭。天色已晚,手機尚未開通,路上不見車馬行人,也遍尋不著燈光店家。地上扔滿了怵目驚心的色情廣告傳單,巷弄陰森森地咧著黑洞般的口,好似吞吐著犯罪的氣息。那份徹底的陌生讓我心慌意亂,整個人幾乎被恐懼淹沒。就在我一籌莫展時,忽然抬頭瞥見高懸於天際的月亮:那麼圓,那麼亮,那麼美,那麼暖,那麼和氣,那麼笑盈盈……就像平常在家時看到的一樣。因著那份熟悉,我瞬間卸下了心防。緊繃的武裝一旦解除,周遭的世界竟像變了張臉,頓時可愛可親起來了。

 於是我說:「我懂,我懂。星星救了妳,月亮救了我。妳的心情,我明白。」

 在那之後,娜娜與金魚還有星星的故事經常縈繞在我的心頭。漸漸地,它開始有了顏色與影像,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立體,好像呼之欲出。於是,我將它寫成文字,畫成繪本,想獻給那個曾經在星空下哭泣的溫柔小女孩。

 現在,娜娜已經長大了。妹妹琪琪也已成了和姊姊一樣活潑可愛、善體人意的大女孩。我很幸運,曾與她們的母親共度青春時光,又和這對姊妹的童年有過生命的重疊。

 童年是美好的。獨一無二,難以取代。

 娜娜的童年故事觸動了我。希望這本小書也能激起讀者珍藏於心底的漣漪,憶起那個煌煌燁燁、光輝燦爛的童年。

點圖可開啟活動網頁












3 三月, 2024 Posted by | 2013 以色列朝聖之旅, 童言童語, 天馬行空, 家書, 心愛的台灣, 我的作品, 新書, 旅行, 日本, 主內家書 | 發表留言

一個時辰的對話

今天是首星期五
堂區整日明供聖體

基督至聖聖體
如此光明,如此潔淨
如此神聖,如此親和
比太陽還要光亮
比月亮更為皎潔
與至高者同聖
卻又與人同站於最底邊
祂坐在至高的高天
同時也在我的心中,我的體內

「孩子,我同你天天在一起,直到今世的終結。」

聖堂外車水馬龍
大型車、小型車、娃娃車、摩托車、
嗶嗶作響的施工車、聲嘶力竭的救護車、
隨著車身大小發出不同音階的響聲
有尖聲厲叫的煞車聲
也有暴雷般轟隆巨響的汽缸引擎聲
車與人呼嘯而過
只出聲而不聆聽
那實在是很可惜的事
因為
他們不知道門的這一邊
有寧靜、有光明、
有萬物由出的所在、有生命之源
這裡有的,不是晃動而模糊不清的影子
而是永恆不變的本體

在這裡
時間緩緩流動
好似凍結了千萬年的冰河下方肉眼難以察覺的移動
時間,緩緩地流
聖體,靜靜地等

聖體,靜靜地等
如此從容,如此沉默,如此耐心,如此慈悲

「我不急,孩子,我不急。」
祂說:
「你有你的時間,我有我的時間。
你好好地活你的時間,那很好,我喜歡你這樣。
但是,我更喜歡你活我的時間。
孩子,我邀請你來活我的時間。
那是更好的一份,沒有人能從你身上將它奪去。
來,來活我的時間吧。我的時間叫永恆。」

越坐越冷
聖堂高聳入雲的廣大空間化為一塊厚重的冰磚
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
掏出披肩來裹住身體
稍稍好了些
卻還是冷進骨子裡

想起耶穌在世上的最後一夜
想起在耶路撒冷時
林神父曾經帶著我們俯瞰那個「據傳為耶穌被監禁的地窖」
那地窖就像一口令人窒息的枯井
又深又暗又冰冷
沒有光,卻監禁了真光
除非願意,真光哪裡關得住?
而祂,真的願意

那一夜
恐怕比現在還要寒冷吧
畢竟大司祭府的庭院裡還烤著火
火旁哀哀地站著可憐的伯多祿
聖堂的冷澈心扉是禮物,是鑰匙,也是一份邀請
讓我瞬間超越時空
掉入那一夜、那個監禁了光的地窖
我在黑暗中摸索、惶恐不安
卻忽然碰觸到祂
從指尖傳來難以言喻的溫暖

「是主!」我狂喜地告訴自己
「是我。」主說
祂的聲音帶著笑

就這樣
如同晚餐廳裡那個緊靠在耶穌胸膛上的門徒
我也斜倚在祂的懷中
聽著祂的心跳
分享祂的體溫

悉悉簌簌……
隔著走道,另一側的座位來了人
拉開跪凳俯身祈禱

我一驚
察看手錶後更為吃驚
一個時辰,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了嗎?

主啊,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
祢邀請我進入永恆,活祢的時間
這就是了嗎?
我雖然只是淺嘗一口
卻已經快樂無比

祢也快樂
在聖體裡笑盈盈地說:

「我要給你的可不只如此。
來,孩子,來飲我的杯吧!」













1 三月, 2024 Posted by | 四季, 天馬行空, 家書, 心愛的台灣, 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作品, 主內家書, 今天是甚麼日子 | 1 則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