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的記憶

刊登於10/26國語日報上的「話畫說童年」專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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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名古屋吃了一碗棊子麵。

　所謂棊子麵（きしめん），其實就是形狀扁平的烏龍麵。乾燥時的麵條厚度不到2mm，寬度則高過4.5mm。燙熟後雪白滑嫩，口感Ｑ彈軟硬適中，是日本中部地區自古大受歡迎的庶民美食。

　麵店名為「龜壽」，歷史悠久恰如其名。格狀木門喀咑作響，菜單均用細字毛筆書寫，龍飛鳳舞具美感，讀起來卻頗費工夫。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專管收帳，在櫃台後笑盈盈地撥打算盤，宛若坐擁百城的名君。跑堂的全是年輕夥計，手腳俐落且笑容滿面，讓人如沐春風。

　店內空間不大，只擺得下五張桌子，用餐時段經常大排長龍。雖然如此，店家卻雲淡風輕，從不為了提高翻桌率而催促客人，好似對營利絲毫不以為意。鄰席有位白髮老翁，一人獨佔六人大桌，一面慢條斯理地翻閱體育報，一面稀哩呼嚕地吃麵，吃得又響又香。主客皆從容。

　再過去，是兩位身穿雪白襯衫的上班族，頸上繫著店家免費提供的紙圍兜，看起來好像乖乖等著吃點心的幼稚園生。其中一人吃完後，解下圍兜舉到眼前好生端詳，半晌後笑開了臉，興高采烈地對同伴說：

　「嘿！今天可是連一滴湯汁也沒濺上呀！」

　我點的是加了炸蝦天婦羅的咖哩棊子麵，吃一口便驚為天人。佐料湯頭自然沒話說，麵條自身更是美味得幾乎過了頭。日本的烏龍麵多半狀如圓柱，難得吃到這般扁平的。嚐著嚐著，不覺憶起童年的陽春麵。

　小時候，我經常被派去購買早餐吃的陽春麵。麵店離家不遠，卻足以讓小孩子感受到身負重任的榮耀。

　清晨的麵攤包裹在令人心曠神怡的白色蒸氣中。攤車中央鑲著一口大銀鍋，覆著可以折半也可以團團旋轉的平蓋；鍋內以隔板中分，這頭燙麵那頭熬湯。只見老闆伸手探向玻璃櫃，一握一扯地抓下一把麵，順勢甩掉多餘的粉，塞入身經百戰的竹編漏勺，任憑白晶晶的麵條在勺內翻騰冒泡。最後，抓幾根洗淨了的小白菜，攔腰扭斷，用竹筷子按入勺中，幾秒後便可連同麵條一道起鍋。

　瓦斯爐上架著一只陶鍋，百年一日地熬煮肉燥、雞蛋、和切成小方磚形狀的豆腐乾。鍋緣凝著厚厚的醬汁層，若非香氣濃郁撲鼻，整體看來簡直蒼老得如同文物。舀一匙肉燥置於碗底，加個滷蛋、倒入瀝乾了的菜麵，再淋上一勺大骨熬成的高湯，就成了令人齒頰留香的陽春麵。

　白潤潤的麵條配上翠生生的青菜，連同清澄透明的金色湯汁一起送入口中。麵條柔軟滑嫩，幾乎來不及咀嚼，已經爭先恐後地溜下喉嚨。

　在名古屋吃了一碗棊子麵，誰知竟平白勾起這一長串兒時記憶。

　鄉愁總是隱藏在味蕾間，溫暖和氣，宛如陽春。

爸爸媽媽的迷迭香

爸媽與奈良的小鹿

疫情解封後
爸媽來日本近兩週
忙翻了天

今日起了個大早
天色未光
三人在雨中拖著大包小包去搭車
一路匆匆忙忙
又得時時清點行李
精神一直處於極度緊繃的狀態

送完機
我直接搭車到蘆屋天主堂參加聖母軍會議
朋友問：「爸媽回去了，很寂寞吧？」
我搖搖頭說：「他們還沒平安到家，我目前還神經緊繃，尚未有空間感覺寂寞。」

回家的電車上
接到母親發來的訊息
知道他們已經順利到家
一個行李也沒掉
正在團團轉地忙著開箱取物洗衣歸位
全身的緊張頓時像被拆除的舊房古厝般轟然崩解

太好了
感謝天主！

大阪自宅附近的迷迭香樹叢

快到家時
經過社區旁的迷迭香樹叢

爸媽很喜歡那些迷迭香
每次經過時總要每一叢都雨露均霑地摸兩下
然後把手湊到鼻子下聞個痛快：
「好香喔！好香喔！實在有夠香！」
這是每天進出時的例行公事

昨天下午回家時
爸媽特地摸了好久的迷迭香：
「再見再見！我們要回台灣了！大家再見！」
媽媽講得熱情如火
竟用濃濃的海口腔很親切地邀請：
「再見蛤！大家有閒喀來坐蛤！」
我們都笑了
講得彷彿迷迭香會開開心心地飄洋過海到台北家中作客一般

經過迷迭香叢時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綠油油的葉片
好像摸到了爸媽雙手的體溫
摸著摸著
不覺掉下淚來
哭得唏哩嘩啦

這才察覺自己是放鬆下來了
心口一但不設防
離別的寂寞就如浪濤般襲捲而來
完全無力抵擋

就那樣哭著回到家
哭著上了樓
哭著進入房間
哭著開口叫語音操控裝置打開電燈
卻發現電腦毫無反應
仔細一看
才發現總電源被爸爸關掉了

我忍不住噴笑出來
又哭又笑地好不狼狽

爸媽在日本期間
我每天都與父親的「愛關電源」搏鬥
節儉成性的父親無法忍受「沒關的電源」與「沒拔掉的插頭」
無論我怎麼告訴他「這個別關，請讓它保持開著」
他總還是非常靈敏地尋覓出所有的開關
迅雷不及掩耳地讓一切電器斷電
讓我的ＡＩ生活處處碰壁

誰知道
就在我為了迷迭香而睹物思人
陷入濃濃思親之情時
父親竟留了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招數
令我又氣又想笑
眼淚瞬間被拋諸腦後

我的天兵父母啊！
你們實在太可愛了
離別不到一日
我已經非常非常想念你們了

再見蛤！有閒喀來坐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