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ning's 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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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身的衣服」~遠藤周作的信仰與苦惱

刊登於四月號「宇宙光」雜誌上的作品

刊登於四月號「宇宙光」雜誌上的作品

遠藤周作,於1923年3月27日誕生於東京,是遠藤家的次子。三歲時,隨著父親的職務調動,舉家遷居滿州大連。小學時代的周作已對寫作產生興趣,四年級時的作文「泥鰍」,還曾經被刊登在大連新聞報上。十歲時父母離異,父親再婚,母親則帶著正介與周作兩兄弟回到日本,寄居於西宮市的胞姐家。

在天主教徒姊姊的影響下,周作的母親開始帶著孩子上教堂,並移居至夙川天主堂附近。周作原是個古靈精怪的孩子,照相時從來不守本分、老是扮鬼臉,滿腦子又充滿稀奇古怪的念頭。因此,主日學時代對他而言如魚得水,與一大群年齡相近的孩子在院中玩耍,遠比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裡「聽道理」來得快活多了。他的「惡行惡狀」流傳至今;一直到現在,夙川天主堂的教友們依然津津樂道,經常指著屋頂尖塔,笑著對人說:「遠藤周作小時後調皮,曾經爬到塔頂,讓神父罵了個臭頭!」

1935年五月,周作的母親先於任職的小林聖心女中領洗,聖名瑪利亞。同年六月,周作與哥哥一同在夙川天主堂領洗,聖名保祿(保羅)。

遠藤周作曾經多次在書中描述十二歲時的領洗,是「被母親硬生生套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遠藤周作度過少年時期的夙川天主堂

遠藤周作度過少年時期的夙川天主堂

「在我的少年時期 — 應該稱之為幸或不幸? — 被迫接受了基督宗教的洗禮。之所以使用「被迫」這個被動式語詞,是因為那行為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

……套在我身上的,是母親從店家買回來的成衣,硬是強迫兒子穿上的。

儘管如此,那件衣服對我而言卻一點兒也不合身,有些部位過長,有些部位過於寬鬆,有些部位卻又太短。那種衣服不合身的煩惱,在我到達某個年齡之後,一直緊追不捨地困擾著我。」(節錄自『外邦人的苦惱』)

那件「不合身的衣服」逐漸成為少年周作難以負荷的重擔。不思不想的主日學時代一過,他開始陷入否定與疑惑的情緒中。青年時期的周作多次對信仰產生懷疑,並試圖擺脫那件「衣服」,甚至想將自己體內的基督信仰連根拔除。然而,那些捨棄信仰的嘗試終究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是出於對母親的愛戀與不捨。

長崎外海地區的遠藤周作文學館中,保留了作家生前愛用的書桌。館方為那張書桌設置了一個特別的角落,將燈光調得昏暗,暖暖地照在擺放稿紙的桌面上。寫作時,遠藤周作喜歡將自己關在狹窄的書房裡;那裡幽暗而潮濕,讓他感覺宛如置身母胎。有時,他甚至會產生母親依然在世的錯覺,以為她就站在座椅背後,靜靜地探頭看他寫字。母親無言的存在並不造成干擾,反而令他心安。

「我像個老派的鐘錶匠,弓著背坐在那個小房間裡。周遭唯一的聲音,就只有座鐘細碎的滴答聲;那樣的聲響,或許正如我尚在胎中時所聽見的母親心跳。」(節錄自『難以入眠之夜所讀的書』)

母親,對於遠藤周作而言,是苦惱與掙扎,也是愛慕與喜樂。母親為愛受苦的臉,在他心中與基督的樣貌相疊,經常在緊要關頭拉扯著他回頭,保護他不至於走得太「偏」。

夙川天主堂內部_02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遠藤周作以戰後第一批留學生的身分出國,隻身來到法國里昂。在那個既沒有大使館,又沒有簽訂和平條約的城市中,青年周作是極為孤獨的。身為戰敗國國民的他既沒有任何朋友,又被種族歧視的衝擊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當時,他唯一的「交心」對象,是一隻被關在公園破舊鐵籠中的母猴。當時,身處於籠外的遠藤,在孤單落魄的籠內猴子身上找到了認同。

他們,都是「外邦人」。

後來,遠藤周作罹患肺結核,被迫結束三年的留學生涯。法國雖然是天主教國家,卻讓他感受到極為深刻的「格格不入」。那份疏離感催迫著青年周作,促使他反省並正視被母親硬披上身的那件「衣服」。就在那個時期,遠藤周作開始意識到某種專屬於自己,得靠畢生來完成的「使命」。

「那個『使命』就是:該怎麼將對自己而言距離甚遠的基督宗教,轉變為更切身的存在。換句話說,就是該如何經由自己的手,將母親強迫我穿上的西服,修改成合乎我這個日本人體型的和服。」(節錄自『外邦人的苦惱』)

回國後的周作全心灌注於寫作,並將那剛啟蒙的「使命」編織成文字。留學時期的苦澀經驗,赤裸裸地顯示在「白色的人」與「黃色的人」兩部作品中。其中,「白色的人」得到「芥川獎」,從此奠定了遠藤周作在文壇上的位置。

促成遠藤周作寫下「沉默」的踏繪

促成遠藤周作寫下「沉默」的踏繪

四十一歲那年,遠藤周作初訪長崎。他在大浦天主堂後山腰的某座洋房裡,偶遇了一幅老舊的「踏繪」,成為日後寫下「沉默」一書的楔子。

所謂「踏繪」,是日本信仰史上極為悲傷的產物。

禁教鎖國的時代,長崎的宗門奉行(專司禁教、改宗等宗教事務的政府單位)為了迫害基督徒,發明了種種「辨識工具」,好將異宗一網打盡。「踏繪」原為畫在紙上的聖像畫,主題通常是十字架、耶穌基督或聖母像。官員們會要求所有人踐踏、咒罵、侮辱並唾污那幅畫,好證實自己的「非基督徒身份」。後來,紙做的踏繪不堪使用,於是演變為更「耐用」的銅版浮雕,牢牢鑲嵌於厚重的木框內。

遠藤周作在長崎見到的那幅踏繪,由於遭受過多踐踏,銅版上的基督臉孔已被磨平,原有的莊嚴容貌不復得見;取而代之的,卻是顯露於不堪與憔悴間的深沉悲傷。除此之外,他更注意到環繞銅版的木框上,留有許多宛若指痕的黑色印記。那些黑色痕跡深深地刻印在作家心底,並在往後生命中不斷浮現,彷彿催促著他正視三個問題:首先,倘若自己活在同一時代,是否也伸腳踩了踏繪?其次,留下那些黑色指印的人們,踩下時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最後,踩上踏繪的又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群人?

在那之後,他開始閱讀大量相關書籍文獻。叫他驚奇的是,書中卻找不到任何「棄教者」的身影。被記錄成文字留下的,往往只有自始至終秉持信念,在璀璨光榮中殉道的「強者」;相對之下,那群雖然滿心不願意,卻沒有足夠勇氣殉道,最終屈服於現實,踩上踏繪的「弱者」,卻在歷史洪流中被活活掩埋了。就好像,他們從來不存在……。

那時,我感覺似乎找到了什麼線索,能夠縮短長年來一直困擾自己的距離感 — 也就是「基督宗教與日本」,或者該說是「基督宗教與我」之間的距離感。

此外,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逐漸意識到唯有藉著文學的力量,才能喚醒那些被政治與歷史因素埋沒在沉默灰燼中的弱者們,讓他們有機會重新「活起來」、站立行走、並發出足以被聽見的聲音。對我而言,撰寫那樣的小說是有意義的。(節錄自『外邦人的苦惱』)

長崎出津文化館中收藏的踏繪

長崎出津文化館中收藏的踏繪

遠藤周作認同那群信仰中的軟弱者,因為他謙遜地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其中一個」。在他的筆下,耶穌基督經常以軟弱且貧窮的容貌出現:或許是集中營中陪著死刑囚害怕恐懼以至於尿濕褲子的身影,也或許是因著本性的善良而被欺凌至死的傻瓜……。藉著反省自己的信仰經驗,以及種種苦惱中的領悟,遠藤周作透過多彩的作品描繪他眼中的基督,是沒有俊美也沒有華麗,受盡侮辱被人遺棄,容貌損傷得不像人子的存在。然而,祂卻也熟悉一切苦痛;因為,我們所受的苦,祂都一起受了。

「沉默」書中,當棄教司鐸洛特里哥顫抖著將腳伸至踏繪上方,即將踩上那張他以全部生命深愛着的臉時,感受到腳底有股劇烈的疼痛。他彷彿聽見耶穌的聲音說:「你腳下的痛,我比誰都知道。」此外,透過那個卑劣可憐的出賣者吉次郎,遠藤周作更在深沉的憐憫中,讓他發出無言的吶喊:「究竟又有誰能斷言,弱者所受的苦會比強者少呢?」

在嚴厲的鎖國與宗教肅清之下,日本國內的基督信仰表面上已被除盡。然而,卻有一群偽裝成佛教徒的「潛伏基督徒」,每年強忍著心中與腳下的刺痛,在官差面前踐踏「踏繪」,回家後帶著眼淚以苦鞭擊打己身,忍氣吞聲地將信仰默默傳承下去。兩百五十多年後,德川幕府垮台,法國外方傳教會的神父們重返日本建築聖堂,在長崎大浦天主堂與隱藏的基督徒相會。那場史無前例的「信仰復活」,震驚了全世界。

殉道者們的鮮血,成為信仰的種子。在漫長的黑暗中懷著希望等待,並使那種子發芽開花結果的,則是那群被歷史灰燼掩埋、背負著背教者污名、含淚踐踏踏繪的弱者。

遠藤周作尊敬強者的勇氣,也認同弱者的苦痛。因為,他們都是基督徒,身上穿的也都是基督。衣服,只有一件。或許帶有西服外貌,也或許呈現和服剪裁;然而,當外表被磨得失了形狀之後,呈現在內裡的,卻是基督徒共有的樣貌。

那樣貌,肖似於祂。

長崎外海~遠藤周作蘊釀出「沉默」的背景

長崎外海~遠藤周作蘊釀出「沉默」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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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四月, 2014 - Posted by | 宇宙光雜誌, 家書, 愛看書, 我的作品, 旅行, 日本, 主內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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