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奶奶的面容

刊登於七月號《宇宙光雜誌》上的作品

星期三下午，接獲Ｓ奶奶過世的消息。

Ｓ奶奶長年患病，幾乎無法上教堂。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六月專為病患與長者舉辦的彌撒中。當時，她是被人攙扶而來的參加者，我則是四處奔走的工作人員。對於Ｓ奶奶的長相，我早已失了記憶，獨獨記得她的身影：背，駝得很，肩骨高聳到幾乎完全掩蓋頸項，身體則整個往右偏；她的髮絲白得徹底，梳理得簡潔工整，用個小夾子固定在腦後；從頭到尾，臉上都掛著淡淡的微笑。

那天的短暫相遇，成了Ｓ奶奶生前與我的唯一交集。

周五早晨，蘆屋天主堂舉行了Ｓ奶奶的殯葬彌撒。那是一場簡樸至極的禮儀，甚至連故人的相片也沒有，就只在棺木旁點綴了兩盆素雅的百合花缽。我坐在席上，努力回憶她的長相，卻徒勞無功。除了那嚴重右傾的身體與微風般若隱若現的淺笑之外，甚麼也想不起來。

講道時，川邨神父分享了某次探訪時聽得的故事：

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Ｓ奶奶的長兄戰死於關島與塞班之間的「羅塔島」（Rota Island）。兄妹兩人的感情極為要好，因此，哥哥的英年早逝使她耿耿於懷，一直無法放下，更是她生命中從未平復的傷痕。那一天，躺在病床上的Ｓ奶奶告訴神父，自己終於去了一趟羅塔島。神父知道Ｓ奶奶素來對飛航極度恐懼，甚至宣稱「寧死也不願意」搭飛機，因此大吃一驚：「所以，您現在已經不怕搭飛機啦？」Ｓ奶奶搖頭：「怕呀，還是怕得要命。只不過，我知道自己必須走一趟羅塔島，那是我的人生中非得完成不可的使命。」神父不解：「使命？甚麼使命？」Ｓ奶奶笑了，輕聲回答：

「神父啊，我是去『和好』的。」

羅塔島隸屬於北馬利安納諸島，宛如散落於蔚藍海面上晶瑩剔透的珍珠；有人稱它「樂園島」，也有人譽之為「馬利安納未經雕琢的寶石」。日治時代，島上曾經佇立起紅磚糖廠，搬運甘蔗的小火車嗚嗚奔馳；到了太平洋戰爭期間，群島則被捲入激烈的戰火中，赤裸的戰爭遺跡至今猶在。在「和好」的旅程中，將近八十高齡的Ｓ奶奶懷抱千愁萬緒，造訪了那座充滿悲傷歷史的小小火山島。她究竟看見甚麼？遇上甚麼？聽說甚麼？做了甚麼？又憶起了甚麼？……如今已經無從得知。無論如何，事隔多年，Ｓ奶奶終究完成了兄長遺留下的修和使命。

羅塔島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和平之島」。

或許，對於Ｓ奶奶而言，那才是最接近她心境的名稱。

Ｓ奶奶畢生共育有四個子女。

其實，體弱多病的她無法生育，諄諄教養的是丈夫與前妻之間的骨肉。孩子們長大後，Ｓ奶奶曾經告訴他們：「媽媽之所以決定和爸爸結婚，可不是因為愛上他喲！」她看著兒女驚訝的表情，調皮地笑著說：「卻是因為看到相親照片中，畏畏縮縮躲在他身後的你們，才讓我下定了決心。當時，我的腦海中就只有一個念頭：『啊，多麼可憐的孩子，他們需要母親！』所以，媽媽是為了你們才和爸爸結婚的。」

晚年，Ｓ奶奶將生活重心放在讀經與教會。直到今天，堂區的聖經百週讀經班同學們對她依然記憶猶新，因為Ｓ奶奶固然身體孱弱，讀經態度卻比誰都認真。岩崎奶奶回憶說，她無論做甚麼事都很努力，彷彿正在與時間賽跑。

彌撒結束後，Ｓ奶奶的長子代表喪家發言。他看來筆挺高拔，宛如玉樹臨風；說起話來有條有理，卻明顯看得出眼眶紅腫。他先感謝眾人於百忙中抽空前來，又簡短分享了一些關於母親的回憶。

「家母臨終前囑咐，希望將自己的身體捐贈給兵庫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Ｓ奶奶的長子強忍著眼淚說：「家母一生奉獻，只為他人而活。現在，我們要完成她的最後心願。」

最後，他謙恭地請求我們，聆聽自己朗讀一首無名作家的英譯詩，因為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祈禱，也像極了她的人生寫照。

我向神祈禱：

渴望獲取成就大事的堅強，卻得到學習謙遜的軟弱；
渴望獲取營造偉業的健康，卻得到更大的偉業疾病；
渴望獲取換取幸福的財富，卻得到增長智慧的貧困；
渴望獲取受人稱譽的權力，卻得到仰賴神助的匱乏；
渴望獲取安享天年的一切，卻得到安享一切的天年。

我所求的，一件也沒得到；
我的祈禱，卻全被俯聽了。
祂，賞賜給我比誰都更豐厚的祝福。

禮儀結束前，我們各自領了一朵小花，列隊上前與Ｓ奶奶道別。絲綢包裹的棺木中，Ｓ奶奶被鮮花圍繞，面孔微微向右傾斜，柔軟的白色髮絲整齊依舊。我將花朵置於她的左肩，一年前的記憶鮮明重現。

我終究憶起了Ｓ奶奶的長相。

是的，她的表情絲毫沒變，淺淺笑著，宛若沉睡的嬰孩。我從未見過如此平安的面容，就好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因著天上的重逢而喜形於色。

或許，Ｓ奶奶正擁抱著久違的兄長，吱吱喳喳地說：「哥哥，我也去了羅塔島哪！」

.

.

.

.

.

.

.

.

.